東澤．以故事決勝負

約翰有多瘋狂呢，他總共找到十萬張負片，兩千七百卷未洗的底片，他聯絡各大美術館尋求幫助被打槍，只好用私人時間掃描歸檔，把照片沖洗出來，靠一人之力在芝加哥文化中心申請展覽，終於讓薇薇安的故事傳遍天下。但這樣還不夠，他為了尋找照片中反覆出現的教堂尖塔，用Google搜尋世界上各處的尖塔照片，最後終於讓他找到法國阿爾卑斯山上的小村莊。當然，他也親自飛過去，訪談所有跟薇薇安接觸過的人。他像是最孜孜不倦的偵探，想解開當事人已不在的推理謎題，他把這過程拍成一支紀錄片，最後還入圍了奧斯卡，夠狂吧。

這部紀錄片就是一個狂人拍另一個狂人，薇薇安是所有受訪者口中神祕、古怪的女子。她沒有家人沒有親戚，感情成謎終身未婚，當保姆度過一生，唯一確定的就是她脖子上永遠都掛著相機，每個受訪者都同意這一點，她無時無刻都在拍照，甚至就連她照顧的小孩車禍受傷倒在路中間都還在拍。於是我們知道成名可能是偶然，但成功絕對不是，近二十萬張照片就是她走過的路。

薇薇安有偏執的蒐集癖，她會蒐集折價券、票根、傳單、火車月票，還有報紙，她的房間堆滿高至天花板的報紙，幾乎無法行走，甚至害樓下的天花板下陷。她會把百貨公司的試吃品整籃倒進自己的手袋。她喜歡翻找垃圾尋覓寶物。她愛用假名，極度重隱私，當人家問她做什麼工作時，她會說我是間諜，某種程度上也不算說謊，畢竟最好的街拍就是最神不知鬼不覺的偷拍。

藝術家多少都有些怪癖，我明白也接受，但記錄片到三分之二時突然急轉直下，被她帶過的孩子說出驚人的過去。薇薇安會強灌孩子食物，會打小孩，會抓孩子去撞書櫃。「她有不為人知的黑暗面」，不只一個人這麼說。晚年薇薇安獨居生活時，成為鄰居口中的怪老太婆，會對路人吼法文，翻垃圾桶找食物，最後因為跌倒過世。

薇薇安曾照顧過的三兄弟將她葬在她常帶他們去玩的溪谷，也是這三兄弟在她晚年時出錢照顧她，他們把她當成第二個媽媽敬愛。所以真相到底是什麼？一個人可以同時是好保姆和爛保姆嗎？或者我們該問，一個人可以同時是爛保姆和優秀攝影師嗎？我不知道，偵探約翰也不知道。但影片最後，約翰在法國小村幫薇薇安開攝影展，展出的都是村民的照片。大家看到自己和故人年輕的模樣，激動感動不已，於是答案好像不那麼重要了，一切都會消逝，只有照片會留下來，而只有最美麗最真實的照片會留到最後。

杜斯妥也夫斯基說，我們首先要善良，其次要誠實，然後永遠不要互相遺忘。約翰召喚出薇薇安，薇薇安的照片又召喚出更多早已灰飛湮滅的時刻，這是幾乎不可能辦到的奇蹟顯影術，所以，很值得看一看啊，無論是照片或紀錄片，都是。